希臘山中小城

文/作仁

他們活著經歷過,創造過,參與了人類的歷史,也留下兩本充滿驕傲回憶的「記事簿」。人生在世,果能如此,夫復何求?

從奧林匹亞回雅典,我特別要求司機要按十多年前頭一次來此一樣,走山路而不是由來時的海路回去。山路依然窄小如昔,順著山谷彎彎曲曲地慢慢往上攀延。不一會兒就把平地的炎熱及城市的繁囂、污染,完全拋在車後。滿山的橄欖樹帶來沁涼的綠意,清拂的山風包圍了我,眼前的絕壁深壑,氣勢,雄偉,更是令我心曠神怡。回想二千多年前,雅典人就騎著馬走過這條山路去奧林匹亞,無怪他們有過稱霸天下的胸襟及野心,也成就了赫赫一世的功名。如今古城已成廢墟,這條古道上卻只有古希臘在神話中才出現的神祕東方人,正懷著虔敬的心情前來憑弔。

山區牧羊人生日月經年 看盡歲月滄桑
行經半山後,陸續碰到了一些牧羊人和他們的羊群,他們看起來跟以前幾乎一樣,就好像是十幾年來都沒有離開過山區似的。牧羊人則有如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,頭戴深色鴨舌帽,上身是一件粗羊毛織成的「西裝」夾克,一支袖子穿著,一支袖子空著披在另一隻手臂上,有隻手上則拿著「?」號型頭、屬於聖經時代的牧羊杖。然而,他們最神似的部份,則是臉上被無情的歲月與殘酷的大自然所深刻 刻劃的粗糙但充滿戲劇性的痕跡。雖然,在他們的臉上,已完全捕捉不到古希臘雕像,如阿波羅神像所獨具的那種嚴毅冷靜的美感,但下意識卻覺得,他們臉部輪廓所呈現出來的,卻仍是最古樸自然而真實的。他們偶而向路過的車子揮手,以示友善,在那平板而呆滞的表情下,似乎還露出一點點的天意,也許那是在笑急馳而過的車子:「急什麼?波斯人來過,羅馬人來過,土耳其人也來過,等你們也走了以後,我們還是站在這兒。」正在執行驅趕羊群任務的又瘦又髒的牧羊犬,站在嶙峋的岩石中,正巧抬起頭來,看似諒解地望著它的主人及夥伴。放羊的工作,從古至今,都被希臘人當成是最低賤的工作。但這些在社會階層中最平凡最低賤的人,曾經養活了多少貴族,絕續了多少朝代,又成就了多少騷人墨客。他們對人生的了解及滿足,也非柏拉圖或蘇格拉底所能及的。

在半山中的小城
在沉思中,不知不覺地來到了位於山頂依山而建的村鎮。還記得上次來時,這山中的小城是籠罩在初春紛飛的細雨和薄霧中。如今在初秋的夕陽與晚風中,它又顯現出另一種風貌。前一次因為趕路,沒有時間停留,完全沒想到十幾年以後,還會有緣舊地重遊。這一次可不能再失之交臂了。順著「大」路駛進村中,就停在約莫是村鎮中心位置一個「架」在半山上的小小「廣場」上,廣場旁居然擺著幾張造型還算優雅的露天咖啡座。回首來時的蜿蜒山路及深邃的幽谷,選定了一張咖啡座坐下來,細細地品味著山野的靜謚及又濃又苦希臘咖啡的香醇。主要街道的兩旁,開設著一兩家賣土產的小店,廣場上三、四位老先生抽著菸,低聲地在談論著。或許主題就是我們這些東方來的稀客吧!一位包著黑色頭巾被生活壓彎了背的老嫗,騎著一匹驢子,廳背上還駝著幾綑柴火,從曲折的山間小徑,辛苦地一步步爬上來。山坡上散立著二、三幢石屋,不時冒出縷縷炊煙。微微的山風,輕輕地撥弄著我座位上方葡萄藤的枝椏。遠處向晚的山嵐,也緩慢地朝著這座灰白破舊的山莊移動。

輝煌絢麗早已遠離 二戰英雄退隱山城
在這個人間少有的世外桃源中,似乎看不到什麼年輕人,偶而看到一、二個小孩,也好像是從路過剛停下來的遊客坐車上走下來的。他們自顧玩樂的笑聲,打破了獨屬於這山中的寧靜,但卻改不了它自然樸實的美。不覺之間,手中的咖啡也只剩下了濃稠的咖啡泥,我禁不住好奇地看著它留下的圖案。據開車的希臘司機說,從這些抽象的圖案,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未來。而我自己則忽然有所憬悟:這山中小城裡抽象的不是咖啡泥的圖案,而是一股想要預知未來的強烈欲望與衝動。

舊相簿紀錄的畢生菁華
信步走向座車準備離去的路上,經過了一家小土產店,一位白髮老人滿面笑容地迎上前來。雖然他不太會說英文,但在一個美好的黃昏時刻,我不願掃他的興。所以,我們仍然走進他的店。昏暗的店裡, 他點起了一盞幽黃的小燈。這盞小燈,不但趕不走原來的灰暗,反而更加深了店中陳設的老舊。出乎意料的是,老先生並不急於推銷他的土產,反而拿出兩本相簿。翻開第一頁,竟然是一封四十多年前美國總統杜魯門寫給他的信。原來,他曾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地下抗德組織的負責人之一。接下去的幾頁也全是他年輕時的照片,看不出他也曾是多次在奧林匹亞點燃奧運聖火,並接力傳遞聖火跑回雅典的選手。那一張張灰暗的照片,充分地展現出他驕傲的笑容及健碩而充滿年輕活力的體魄,四週陪伴的是身著白袍頭戴桂冠葉的古典希臘美女們,外加幾位看起來應該是當時政府首長的人物。這舊舊的二本相簿,就是這位老先生的一生,也是這位老先生畢生菁華歲月的縮影。他不斷用他有限的英文單字,帶著濃重的口音說著:「81—老了—太老了—退休—必須退休—關門大吉—關門算了—大折扣—大拍賣」! 

對人生真諦嶄新的體認
他幾近懇求的聲音及希冀的表情,使我不得不從他破爛的土產中選出一、二件「作品」。他出了價,我也就如數照付。他好奇地看著我,好像在問我怎麼沒殺價。但是面對如此一位曾經不可一世,而在晚年時淪落到這個地步的老人,還為了幾塊美金來跟他討價還價,又叫我於心何忍?我帶著一包舊報紙包得好好的「土產」,及然惶沉重的心情,在老先生不停的「謝謝你」聲中,離開了那間髒亂的小店。沿路上腦子裡不住地在想,一時間不禁百感交集,難道這就是人生嗎?坐上車以前,我忍不住又回過頭去,發現那老先生仍然站在小店的門口,臉上帶著滿足的微笑,向著絕塵而去的車行方向揮手道別。一路上,老者滿足的表情環繞在我的腦海中,一直揮之不去。我也一直自問,為什麼他能在創造一世的英雄事蹟後,願意選擇安詳地終老於這個窮鄉僻壤的小鎮。目光再度落到小廣場上,那些依舊談笑自若的老人們時,頓時之前我好像突然了解到,「他們活著經歷過,創造過,也參與了人類的歷史–也留下二本充滿了驕傲回憶的『記事簿』」。人生在世,果能如此,夫復何求?帶著對人生真諦嶄新的體認,在逐漸昏暗的天空下,我終於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這個平凡但充滿人生答案的希臘山中小城。

原文刊載於《旅韻墨彩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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